第十七章 无雨晴空照_大明风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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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七章 无雨晴空照

  骄阳似火,整个皇宫里所有的主子都在睡午觉,乾清宫的东暖阁里也静悄悄的。大明天子朱瞻基坐在桌案前批阅堆积如山的奏折,汗水顺着他的面颊悄然滴落,眼前的冰镇酸梅汤早已被暑气熏得温温的,而他却忘了喝。直到最后一本奏折批完,才稍稍松了口气,他微闭龙目,以手撑头,一脸倦色,眉头深锁,仿佛心中积了许多难以决断的大事,要费尽思量。

  侧立在旁的倩影悄悄走上前,伸出一双玉手在他脖颈之处轻轻揉捏,绵绵小手柔弱无骨,而力道却恰到好处。朱瞻基立时感觉轻松了不少,他睁开眼睛微微一笑:“何时来的,怎么朕都没有发现?”

  “皇上日理万机,全神聚集于奏折之上,哪里会看到月奴?”她嘟着小嘴,一副娇憨可人的俏模样。

  朱瞻基盯着她仔细打量,今日她穿了一身翠绿色的宫装,如同碧荷映水,清新至极;细观她的容颜,总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与熟悉,正因为如此,他才能够心无旁骛地相信她,并把她带回宫。只是细揣之后,朱瞻基仍不免暗存疑虑,于是说道:“返京路上太过匆忙,一直没来得及细问你的身世,如今得了空,你就跟朕说说吧。”

  “皇上,永乐十八年腊月,在北郊冰场,演武军士中的一个兵卒欺凌弱小,您与越郡王仗义相救,此事,您还记得吗?”月奴的手从朱瞻基的脖颈之处轻轻滑下,她的身子也如一片轻盈的飞絮飘落在地上。她跪在了他面前,把头轻放在他的膝上。

  这个动作让朱瞻基陷入惊诧之中,是啊,皇家子孙,天之骄子,从小他身边就不乏投怀送抱主动示好的女子,只是不管她们或是娇媚,或是柔美,再或是火辣,他都严词拒绝,他讨厌那些女人带着种种目的的亲近或者盲目的崇拜与逢迎。因为他知道,她们献媚的是他的地位和身份。

  所以他对她们置之不理、漠视或是干脆一把推开。然而对于面前这个如同草芥一般又身世不明的平民女子月奴,他突然觉得难以拒绝。

  “您不记得了,是吗?”她笑了,仰起头,眼中闪烁着亮晶晶的莹光,是泪吗?朱瞻基疑惑了,如果是泪,为何她的唇是在笑,还有淡淡的酒窝。

  “对于您,不过是小事一桩。而对于我,这个被您救过的孤女,那就是生命的全部。”她含着笑将自己的身世娓娓道来。原本是带泪滴血的凄惨经历,然而她含笑讲来却像一个感人至深的传说。

  朱瞻基难以置信,可是他又不能不信,抽搐着嘴角道:“你,太傻了!”

  那一年,还是皇太孙的朱瞻基携若微与越郡王朱瞻墉一起去北郊冰场阅军,正巧遇到一名兵士仗势欺人威逼民女,朱瞻基出手相救,在他而言只是一桩随风而逝的小事,不足挂牵。而她却因为这样的一面之缘而疯狂地爱上了他,孤身直入内城,想尽办法只为再见他一面,却不料被别有用心的汉王遇见。

  “皇上,您知道月奴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吗?”月奴笑了,她仰着头,亮晶晶的眸子一动不动地望着朱瞻基,“他把我带回汉王府,他说要教我规矩,教好之后再带我去见您。规矩?他的规矩就是强迫我做了他的女人。我知道,他是想让我再也没脸去见您。那天晚上新月如钩,孤星满天,她们便给我改了名字叫月奴。”

  朱瞻基怔住了,他终于想明白了,自己对她那份莫名的怜惜正是因为她这双眼睛,因为与若微的很像很像,都是明亮而清澈的。只有细看才会发现她们的不同,若微是恰似明珠美玉般纯净无瑕的灵动之眸,而月奴的眼睛里则满是孤寂和幽怨,冷俏俏的,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和沧桑。

  从小客栈里看到她的第一眼,朱瞻基就知道她是一个藏着秘密和故事的人,绝不是寻常的小家碧玉,更不是沦落风尘的大家闺秀。她就像长在山涧边一株不知名的野草,弱小却并不堪怜,她迎风而舞,自有一番倔强和气度,鲜活生动,比宫中所见的女子都真实而直白。

  她想要的就那样直接表露在脸上,坚定中又带着飞蛾扑火的勇气,让人难以拒绝。

  “失了身我应该去死,可是我没有。我顺从他、奉迎他,一点一点取得他的信任。我知道他想让我干什么,我也知道如果我不做他还会找别人来做同样的事情,所以我做。”月奴再次把头枕在朱瞻基的膝上,声音低缓如同自言自语一般,“七年的时间,我等到了。他让我守在小客栈去认人,认出你之后就在你的饭菜里下药。他说那不是毒药,你服下了,他可以得到江山,而我就会得到你。”这是供词吗?朱瞻基心中暗暗发狠,这是供词!只是,这样的供词能用来法办王叔吗?

  “我不信,他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。所以我给你暗递消息,我知道你会信我的。”月奴一直在笑,但是透过那层龙袍,朱瞻基分明感觉到膝头微微有些湿润,凉丝丝的珠泪浸入他的肌肤。他恍惚了,记忆中曾看过很多女人流泪,最怕的是若微的泪水,一滴一滴,晶莹剔透,像是颗颗明珠,瞬间在他面前摔个粉碎,令他心痛不已。

  而这一次,她没有在他面前哭,她一直在笑,但是她的泪却无声无息地浸入他的内心。

  朱瞻基抬起手,他很想轻抚她的发髻,只是隔了片刻,这手还是收了回来。朱瞻基深深吸了口气,轻轻拍了拍她的肩:“你姓什么?”

  她索性撒起娇来,用手指在他的膝头写了一个字。

  “吴?”朱瞻基微一思忖,“朕为你改个名字,以后你就叫‘雨晴’吧!”

  “雨晴?”月奴扬起脸痴痴地看着朱瞻基,“无雨则晴,有皇上护佑自然是艳阳高照,那以后皇上就唤奴家‘晴儿’吧!”

  “晴儿!”朱瞻基微微点头。

  “万岁爷!”门口传来近侍太监小善子的高唤。

  “叫什么,进来回话!”朱瞻基低喝道。

  小善子探头探脑进入室内,晴儿立即起身站在朱瞻基身后,然而刚刚暧昧的一幕还是被他看到了。

  小善子“扑通”一声跪倒在地。

  朱瞻基面色微沉:“叫你去收拾坤宁宫,怎么又回来了?”

  小善子身子向前一伏,脑门儿紧贴着大红地毯,细声细气地回话:“回万岁爷,奴才前去坤宁宫传旨,可是,可是……”

  “可是什么?”朱瞻基面色更沉,“她不搬?”

  “回万岁爷,胡娘娘倒是没说什么,可是慧珠……”小善子吞吞吐吐,欲言又止。

  朱瞻基又急又气,从桌上拿起一个紫金镇纸狠狠地砸在小善子身上:“年纪越大越不会办事了,如今连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来了,朕养你们有何用?”

  “万岁爷息怒!”小善子叩头如捣蒜,“慧珠说,当初胡娘娘迁入坤宁宫是奉了皇太后的懿旨,这如今要迁出恐怕还得请皇太后下旨。”

  “什么?她真是这么说的?”朱瞻基腾地从龙椅上坐了起来,他面色微红,在室内来回踱步,突然疾色道:“她一个小小的六品宫正就敢驳了你这个四品总管?宫规何在?来人,叫李诚带人去把慧珠拿下……”

  “皇太后驾到!”外面高声唱念。

  朱瞻基一愣,刚要向外迎接,只见皇太后张妍已经从外面走了进来。

  “母后金安!”朱瞻基揖首行礼。

  “皇太后吉祥!”屋里屋外请安的人跪了一地。

  “皇儿不必多礼!”张太后面色和煦,不见丝毫不悦,这倒让朱瞻基微微有些意外,他连忙将张太后让到临窗的大炕上,又命人上茶。

  一身皇太后的隆重华服和凤冠妆点,张妍显得格外华美端庄。

  “午后骄阳如火,母后怎么反倒凤仪如此隆重,不如换了轻便的常服舒适些!”朱瞻基笑语道。

  张太后眼中含笑,环顾四周,像是在看这乾清宫东暖阁里的摆设,又像是细细检视每一个下人,目光掠过龙案上堆积的奏折,看似随意地说道:“天气虽热,但礼不能废,就像在这乾清宫龙案之上批阅奏折的只能是皇上,再热的天,再苦再累,执御笔朱批的也只能是皇上。”

  “瞧母后说的,不是朕还能是谁?”朱瞻基似乎并未觉察到张太后话里的意思。

  “哦?”张太后细细打量着朱瞻基,从头到脚看了个仔仔细细,眼中神色意味深远,“皇上还知道祖宗规矩、礼法典章?真是难得!看来是宫里的下人太闲了,传话走了样,如此倒是错怪了皇上?”

  “母后此话怎讲?”朱瞻基脸上的笑容渐渐退去,只等着太后捅开这层窗户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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